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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布泊壯歌

徐魯

2024年12月19日08:36    來源:中國軍網

羅布泊是荒蕪的,又是富饒的。

這裡原本荒無人煙,隻有大漠雄風經年累月呼嘯。老一代創業者們,在樓蘭古國的廢墟旁,建起核試驗基地,自力更生鑄造出挺起民族脊梁的“爭氣彈”。中華民族的英雄兒女秉持國家利益和人民利益至上,嘔心瀝血、為國鑄盾,孕育、傳承、發揚著偉大的“兩彈一星”精神。

羅布泊,凝聚著獨立自主的民族之魂,見証著奮斗者理想信仰的純粹和愛國情懷的赤誠,是共和國核事業史上的重要地標。

時逢中國首枚原子彈爆炸成功60周年,讓我們再次吟誦張愛萍將軍的那首《清平樂》,感受奮斗的幸福與激動,也感悟“東方巨響”背后所蘊含的精神力量:“東風起舞,壯志千軍鼓。苦斗百年今復主,矢志英雄伏虎。霞光噴射雲空,騰起萬丈長龍。春雷震驚寰宇,人間天上歡隆。”

——編 者

羅布泊,蒙古語稱“羅布淖爾”,意為“眾水匯入之湖”,地處塔裡木盆地東部,古時候這裡又被稱為蒲昌海、鹽澤,曾是中國第二大咸水湖。正如其名,當年,塔裡木河、孔雀河、車爾臣河、疏勒河等都曾匯集於此。

著名的樓蘭古國,就坐落在其西北側。“樓蘭,師邑有城郭,臨鹽澤”,張騫出使西域歸來,在向漢武帝的上書中這樣寫道。樓蘭僅繁盛一時,公元4世紀時日漸衰落,直至銷聲匿跡。

在樓蘭古國消失1000余年后,公元1900年,瑞典探險家斯文·赫定率領一支探險隊,艱難抵達羅布泊。這位探險家在《亞洲腹地探險八年》一書中寫道:“水面像鏡子一樣,不遠處幾隻野鴨在湖上玩耍,魚鷗及其他水鳥警覺地叫著……”

孔雀河是注入羅布泊的一條重要河流。相傳東漢時,西域都護班超曾率軍在此飲過戰馬,所以孔雀河古稱“飲馬河”。斯文·赫定離開讓他感到“如臨仙境”的湖泊,沿孔雀河繼續前行一段后,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望無際、荒無人煙的沙漠與戈壁。他在書中詳細記錄了探險經過,其中提到他和他的考察隊差點葬身沙海……

隨著時光推移,20世紀中葉后的羅布泊漸漸干涸。人們口中的“羅布泊”,更多指向了那片荒寂的戈壁大漠。

就是在這片被稱為“死亡之海”的戈壁大漠上,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。

上世紀50年代末,剛從抗美援朝前線回國不久,就被任命為原子武器試驗靶場主任的張蘊鈺,率領一支小分隊,冒著大風沙,深入羅布泊沙漠腹地。

他們要為核試驗場選址。最終,這處地址被選在羅布泊西北地區——那裡方圓數百公裡都是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漠,滿足核試驗要求,且對環境的影響能降到最小,也便於保密。這為我國核試驗基地的建設發展奠定了得天獨厚的良好基礎。

試驗區選好了,還要找生活區。1959年春,張蘊鈺一行人來到孔雀河畔一處地方。那裡北靠天山,南臨博斯騰湖,一簇簇馬蘭花正在盛開,正是生活區的理想之地。

但這片地方,叫什麼名字?

大家開動腦筋,有的說叫原子城,有的說叫科學城。張蘊鈺指著荒野上的馬蘭花說:“你們看,馬蘭花在這麼惡劣的條件下還長得這麼好,我看此地就叫馬蘭吧。”

一張宏偉藍圖在此展開。

張蘊鈺率領建設大軍,浩浩蕩蕩開進了羅布泊。官兵在地處天山南麓、東連羅布泊沙漠、西接塔裡木盆地的馬蘭,扎下“營盤”,開始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。這裡便是中國核試驗基地,張蘊鈺任基地首任司令員。初到馬蘭的數萬名從硝煙戰火中走來的軍人,加上數以千計的科學家、技術人員,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大漠上,悄悄拉開了鑄造共和國“核盾”的大幕。

英雄兒女們的到來,讓“死亡之海”蘇醒沸騰。今天的人們盡可以發揮想象,去“復原”那一幕幕鐵馬冰河、樓船夜雪般的場景:遠古的風沙吹過萬裡邊關,一彎冷月照著廣袤大漠和茫茫雪山﹔天狼星下,電閃雷鳴,大地仿佛在顫動,遠方回響著隆隆回聲﹔一支支身上還披著戰爭硝煙的隊伍,星夜馳驅,西出陽關,如不可阻擋的滾滾鐵流,向著戈壁大漠進發,千軍萬馬的腳步聲,踏破了沉睡中古老荒原的寂靜……

雪山、峽谷、沙漠、戈壁和一年四季的飛沙走石,哪怕再加上芨芨草、駱駝刺、紅柳、胡楊、沙棗這些戈壁植物,也構不成羅布泊的完整圖景——

還必須加上一支像鐵流一般勇往直前、堅不可摧的大軍,加上隱姓埋名、遠離家鄉親人,悄悄進入這片大漠的英雄兒女,還有他們留下的奮斗足跡和創下的驚天動地事業,才能構成那個年代的羅布泊完整、雄壯的圖景。

當時,整個核試驗基地分為生活區和離生活區300公裡以外的核試驗場。

官兵當年初到馬蘭時,出現在眼前的,是遮天蔽日的風沙,是無邊無際的荒涼。一些紅柳叢、駱駝刺幾乎被掩埋在黃沙中,露在外面的枝條在大風中頑強地搖晃著,向人們訴說著生存環境的惡劣與殘酷。

沒有營房,先期到達的官兵隻能睡帳篷,或是挖出“地窩子”,鋪上一點干草,睡在裡面。有時早晨醒來,他們全身都會覆蓋著厚厚一層沙土。工兵團披星戴月,搶時間給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建起了“干打壘”的住房。官兵拉著石磙子壓路面,推著裝滿磚坯的獨輪車飛奔,光著膀子奮力夯打地基……后來的人們在影視劇裡看到,樂觀的工兵團官兵一邊打夯,還一邊隨著夯的起落,唱著用抗戰時期《生產大合唱》曲子填改的勞動號子。這是當時真實情景的再現。

大漠裡最缺的是淡水。部隊用汽車從遠方的博斯騰湖拉回來的淡水,被大家視為“甜水”,先保障科學家、技術人員飲用。有時,好不容易拉回來的整車淡水,還要用來攪拌建設基地重要設施的建筑石料和沙土,以保証基地工程的質量,官兵便隻能靠苦澀難咽的孔雀河水解渴……

在那段歲月裡,大家心底都燃燒著熾熱的火焰,好像有著使不完的力氣。從試驗場收工回到營房和生活區后,有的人會對著漫天彩霞吹起口琴,有的人會專注欣賞大漠夕陽的景色。晴朗的夜晚,荒原之上星河燦爛。有科學家曾回憶那段時光:望著星空下的靶場設施、簡易建筑和一堆堆閃亮的篝火……感覺頓增必勝信心與力量,再苦再累的日子也能踩在腳下。

有一天傍晚,首次核試驗總指揮張愛萍等幾位領導開完會后,來到女兵們的帳篷區前。5頂帳篷,組成了一個小四合院的形狀,裡面傳出朗朗的說笑聲。帳篷裡空間不大,但收拾得整潔、清爽——極其簡易的行軍床,臉盆都擺在地上,木頭箱子支成小桌子,上面放著罐頭瓶,瓶子裡插著一小束鮮艷的馬蘭花……

張愛萍對女兵們說:“實事求是地說,沒有電燈,沒有電扇,白天裡面像蒸籠一樣,又沒有水洗澡,怎麼能不苦呢?我們喝的水就很苦嘛,比我們在抗美援朝戰場坑道裡喝的水還要苦!”

女兵們齊聲回答說:“請首長放心,我們能克服!”

張愛萍又說:“古時候有花木蘭替父從軍,報效國家,建立功勛﹔如今你們走出校園和實驗室,西出陽關,為新中國的核事業奮戰在戈壁荒原上。依我看啊,你們這塊‘地盤’,干脆就叫‘木蘭村’如何?”

那天,走出“木蘭村”后,張愛萍問試驗部部長張震寰:“你覺得這些年輕的女兵能堅持下來嗎?”

張部長說:“我看不成問題。你看到她們那木箱子上放著什麼了嗎?”

“看到了,罐頭瓶裡插著馬蘭花!”張愛萍若有所思地說:“是呀,在這麼艱苦和簡陋的生活條件下,還這樣熱愛美、熱愛生活。我們應該堅信,我們的官兵一定有戰勝一切困難的信心,一定能堅持下來!”

羅布泊腹地有一處狹長而開闊的山谷,就像大自然特意留出的一塊“世外桃源”,千百年來一直隱藏在天山深處的皺褶裡。隨著核試驗事業的步步推進,從1966年開始,中國核試驗基地研究所陸續告別了帳篷和地窩子,搬進了這片山谷中。這裡便是紅山營房區。每天,曙光照耀在營房的一座座屋頂上,嘹亮的軍號聲在山谷間回響,喚醒了寧靜的山谷和朝霞滿天的黎明。

離紅山營房區不遠處,有條榆樹溝,是進出營房和去往核試驗場的必經之路。溝裡有一棵粗壯的老榆樹,被人們稱作“夫妻樹”。

電視系列片《祖國不會忘記》中,講述了“夫妻樹”名字的來歷——

當時,一對年輕夫妻接到上級命令“出差”,卻遵守保密紀律互不告知去哪裡、去干什麼,互相隱瞞著,悄悄出發。沒想到,在通往羅布泊途中的一棵大樹下等車時,夫妻倆偶遇了。兩人這才發現,他們是為了同一個任務而來,又要向共同的目的地跋涉,都要去從事那偉大而又神秘的事業。

后來,負責領導和指揮核試驗工作的張愛萍將軍,聽說這個故事后,特意來看了看這棵大榆樹。他說:“這不正是我們共產黨人的‘革命浪漫主義’嗎?我們就把這棵樹叫作‘夫妻樹’吧。”

“上不告父母,下不告妻兒”,這是當時所有參與核試驗的人們,嚴格遵守的保密紀律。多年后,當我們翻閱他們的回憶錄或採訪文章,會發現這種遵守,是自覺自願的,甚至成為他們刻入骨子裡的行為準則。

奮戰在核試驗基地的英雄兒女們,用實際行動踐行著這樣的操守和信念——“甘做隱姓埋名人,誓干驚天動地事”,在偉大的事業面前,我將無我。“夫妻樹”的故事,正是他們隱姓埋名、無私奉獻精神的生動寫照。

“同根相連最懂彼此的話,並肩而生一朵堅韌的花﹔一樣的依戀,一樣的年華,一樣的忠誠撐起一個家……”后來的人們,以此為題材,創作了男女對唱的歌曲《夫妻樹》。在那動聽的歌聲中,我們仿佛看到更多的身影——當年,一對對夫妻,一個個年輕人,就是這樣懷著理想,帶著追求,走向戈壁荒漠,去尋覓、建設他們的家。

黃昏時分的羅布泊上空異常安靜,隻有呼呼的風吹著鐵塔的聲音。凝聚著所有人心血的“邱小姐”(當時的密碼對照表上規定,正式爆炸的原子彈密語為“邱小姐”),經過基地司令部領導和科學專家們一道道簽字后,從裝配間裡緩緩吊出,慢慢吊上塔頂。

高高的鐵塔,就像一把倚天長劍,直指雲霄。周圍每隔數米,就有一位手持鋼槍、背對鐵塔的哨兵,為“梳妝”前夜的“邱小姐”站崗。根據北京指示,起爆時間確定為1964年10月16日15時。

這不僅是羅布泊大漠值得銘記的日子,更是共和國歷史上一個莊嚴和難忘的時刻——

10月16日這天,羅布泊嚴陣以待。馬蹄表的指針,在一秒鐘、一秒鐘地跳動著。臨近15時,主控室裡的空氣似乎要凝固了。

離“零時”時間越來越近了。每個人的心好像都提到了嗓子眼。在主控室裡,“噠噠噠……”一排排指示燈依次迅速閃爍著。一個年輕的科技工作者,目光隨著紅色指示燈移動:“……5、4、3、2、1,起爆!”

羅布泊深處,先是倏地出現一道強烈閃光。閃光過后,隆隆的雷聲滾過人們的頭頂,震撼寰宇。沖擊波挾著雷聲,橫掃著無邊無際的戈壁。巨大的火球翻滾著升上高空,不斷向外膨脹,漸漸形成拔地而起的巨大蘑菇雲。巨大的蘑菇雲,在高遠的蒼穹裡旋轉,升騰,再旋轉,再升騰……

忽然,人群裡迸發出第一聲歡呼!緊接著,就像海浪決堤一般,歡呼聲呼嘯而起。人們激動地甩掉了帽子,揮動著外套,跳躍著,奔跑著,吶喊著。將軍、戰士、科學家、技術人員,大家緊緊擁抱在一起,淚水流淌在每個人的臉頰上……

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,徹底打破了超級大國的“核壟斷”和對新中國的“核訛詐”。1967年6月17日,我國第一顆氫彈又在羅布泊爆炸成功。

大漠鑄盾,功在千秋。對於那橫空出世的“東方巨響”,毛澤東同志曾說“這是決定命運的”。鄧小平同志這樣評價:“如果60年代以來,中國沒有原子彈、氫彈……中國就不能叫有重要影響的大國,就沒有現在這樣的國際地位。”

1996年7月29日,羅布泊荒原和遠處茫茫群山,又一次像發生了劇烈地震一樣,地表微微顫抖起來……這是中國核禁試前的最后一次核試驗。同一天,我國政府向全世界莊嚴宣布:從1996年7月30日起,中國開始暫停核試驗。

也是在那一年,年近80歲的首任“核司令”張蘊鈺回憶說,親眼看到我國原子彈、氫彈成功爆炸的蘑菇雲,讓他感覺到“歡欣”“幸福”﹔同時他又講,自己和蘑菇雲打了半輩子交道,卻並不喜歡蘑菇雲,他相信所有的中國人都不會喜歡蘑菇雲,沒有誰會喜歡這東西……

是的,正因為不喜歡蘑菇雲,曾經生活在蘑菇雲陰影下的中華兒女,才不得不走向戈壁大漠,選擇了被稱為“死亡之海”的羅布泊,開始新中國“核盾”的鑄造事業。

英雄兒女們不僅在羅布泊荒原上開拓出神奇的綠洲,創造了驚天動地的人間奇跡,更孕育出偉大的“兩彈一星”精神。

在馬蘭烈士陵園裡,一座高大的“馬蘭革命烈士紀念碑”矗立在藍天白雲之下,碑名由“兩彈一星”元勛朱光亞題寫。基座上鐫刻著這樣的碑文:“安葬在這裡的人們,就是為創造這種驚天動地業績而獻身的一群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……他們的生命已經逝去!但后來者懂得,正是這種蒼涼與悲壯才使‘和平’顯得更加珍貴……”

那年,一生致力於中國核事業的林俊德院士以高票當選“感動中國”十大人物,評委會給他的頒獎辭感人肺腑:“大漠,烽煙,馬蘭。平沙莽莽黃入天,英雄埋名五十年。劍河風急雲片闊,將軍金甲夜不脫。戰士自有戰士的告別,你永遠不會倒下!”

這是寫給林院士的,也是寫給在這片熱土上嘔心瀝血的英雄們的。羅布泊會記得你們,共和國會記得你們,愛好和平的人民會記得你們……

(責編:劉圓圓、萬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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