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5年7月21日，毛澤東在致陳毅的信中，對詩歌的形象思維有過一段經(jīng)典論述：“又詩要用形象思維，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，所以比、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。賦也可以用，如杜甫之《北征》，可謂‘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’，然其中亦有比、興。‘比者，以彼物比此物也’，‘興者，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’……”這一詩論在中國詩歌界產(chǎn)生了久遠的影響。我們讀毛澤東詩詞，也可從中回味到形象思維的運用。

　　“形象思維”，本是詩歌和文藝創(chuàng)作中的基本特征。毛澤東在信中，特意講到“形象思維”在詩歌創(chuàng)作與散文創(chuàng)作中的異同，強調(diào)了比、興手法在詩歌創(chuàng)作中的獨特性。形象思維是以直觀形象和表象為支柱的思維過程。作家塑造一個人物，詩人創(chuàng)作一首詩，畫家繪制一幅畫，都要先構(gòu)思出人物或場景的畫面。這種以人和景的形象為素材的構(gòu)思過程就是形象思維。呈現(xiàn)在詩歌中的形象思維，其獨特性在于“賦”“比”“興”手法的運用。

　　一

　　綜觀毛澤東詩詞中的景物描寫，大量運用“比”的手法�！稇浨囟稹�婁山關》一詞描寫了紅軍長征途中征戰(zhàn)婁山關的緊張激烈場景。大戰(zhàn)后，毛澤東登上婁山關，吟出著名詩句：“從頭越，蒼山如海，殘陽如血。”日后，毛澤東曾對這首詞手書一個批注：“萬里長征，千回百折，順利少于困難不知有多少倍，心情是沉郁的。過了岷山，豁然開朗，轉(zhuǎn)化到了反面，柳暗花明又一村了。以下諸篇，反映了這一種心情�！边@讓人在誦讀中，領悟到偉人當時的心境�！吧n山如�！薄皻堦柸缪�”，回想起發(fā)生的慘烈戰(zhàn)斗，讓人淚目；而倒下的紅軍戰(zhàn)士，卻又仿佛化作蒼松翠柏，日夜守護著巍峨群山。

　　毛澤東的《十六字令三首》其二中的“山，倒海翻江卷巨瀾。奔騰急，萬馬戰(zhàn)猶酣”，這句詞則用明喻和暗喻結(jié)合的手法，看似寫群山之磅礴，實則是寫紅軍將士在崇山峻嶺間勇猛頑強的戰(zhàn)斗精神�！暗购７�江”本為形容水勢之浩大，早見于宋代陸游《夜宿陽山磯》詩：“五更顛風吹急雨，倒海翻江洗殘暑�！薄熬逓憽北疽鉃榇罄�。這里所說的“巨瀾”和之后出現(xiàn)的“萬馬”奔騰，均喻群山起伏之狀�！皯�(zhàn)猶酣”意指久戰(zhàn)未歇，且正處于激烈勢頭。毛澤東將峰巒起伏喻作倒海翻江的波濤，賦予靜態(tài)的山巒以動感。隨后，又將群山喻作奔騰的馬群，一個“急”字，不僅將群山寫活，更寫出群山威武雄壯的氣勢。“巨瀾”與“萬馬”兩個連用的比喻，明喻是在寫山，暗喻是在寫人——長征途中，紅軍的鋼鐵洪流，在萬水千山中，像翻滾的巨浪，像奔馳的駿馬，不可阻擋，一往無前。

　　在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中，“我失驕楊君失柳，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”，毛澤東以“驕楊”明喻楊開慧，以“柳”明喻柳直荀，寄托了他對妻子楊開慧烈士和好友柳直荀烈士的無限深情。在《浣溪沙·和柳亞子先生》中，“長夜難明赤縣天”，詩人以“長夜”暗喻黑暗的舊中國，勞苦人民大眾生活在漫漫長夜的黑暗里。

　　此外，毛澤東詩詞中的借喻手法也獨具魅力。《七絕·為女民兵題照》中的“中華兒女多奇志，不愛紅裝愛武裝”，是毛澤東在看了女民兵颯爽英姿的照片后，即興題寫的一首詩。詩的前兩句：“颯爽英姿五尺槍，曙光初照演兵場”，用人物和景物描寫做鋪墊，展示新中國女民兵的形象。之后，筆鋒一轉(zhuǎn)，用“紅裝”一詞來借喻華麗的服飾，用“武裝”一詞來借喻新中國青年婦女能文能武的形象。詩作意在鼓勵新中國的女青年學做花木蘭，并點出“中華兒女多奇志”的主題。

　　二

　　品讀毛澤東詩詞，能感悟到詩人擅長以“興”的筆法增強詩句形象性和感染力。所謂“興”是指詩句借助形象引起聯(lián)想，起到“托事于物”的效果�！芭d”字的本義是“起”，因此又多稱為“起興”。宋代學者朱熹曾說：“興者，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。”這原本是指《詩經(jīng)》表現(xiàn)手法中的“興”，意味著創(chuàng)作中先說另一事物，再引起所要吟詠的事物。

　　“白云山頭云欲立，白云山下呼聲急……”，這是毛澤東《漁家傲·反第二次大“圍剿”》中的詩句。開篇，詩人就以白云山景入詩，描摹出白云山頂?shù)脑贫湎袢艘粯�，似要站立起來。詩句借景言情，以此引彼，為典型的“融于景”的起興筆法�！霸朴�立”三字，用的是擬人化的筆法，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，襯托出紅軍將士在第二次反“圍剿”戰(zhàn)爭中的同仇敵愾。此處“起興”的運用，營造出昂揚氣氛和雄偉氣勢，方有了“枯木朽株齊努力。槍林逼，飛將軍自重霄入�！边@般氣吞山河的詩句。

　　“天高云淡，望斷南飛雁”，出自毛澤東的《清平樂·六盤山》，是典型的“托于物”的起興筆法�！澳巷w雁”，是秋日常見的景物，看似尋常，但加上“望斷”二字，便不尋常了。先言“南飛雁”，再引出“不到長城非好漢”，能讓讀者感受到詩人內(nèi)心的豪邁和無限深情。這首詞是1935年秋，毛澤東率領中央紅軍翻越六盤山時的詠懷之作。讀者如果回顧紅軍長征途中經(jīng)歷的千難萬險，就愈發(fā)能體會到毛澤東揮毫寫下“六盤山上高峰，紅旗漫卷西風”時的激越豪情了。站在六盤山之巔，仰望藍天，直至南飛雁從天際消逝……大雁寄托相思，“望斷”之情，是領袖和紅軍官兵對革命根據(jù)地軍民和故鄉(xiāng)父老鄉(xiāng)親的無限思念和濃郁深情。這種“托于物”筆法，雖寫的是大雁，卻物中寓情，使得詩詞意境愈發(fā)高遠。

　　毛澤東“興”寄深遠、“興”味無窮的詩句不勝枚舉，這也正是偉人詩詞意韻橫生、詩趣盎然之所在。比如，《卜算子·詠梅》中的“風雨送春歸，飛雪迎春到”，托于物而言情，用詩的語言描繪出梅花俊美而堅韌的品格，寄托了中國共產(chǎn)黨人在三年自然災害和復雜國際形勢下，英勇無畏，藐視各種困難的大無畏情懷；《菩薩蠻·黃鶴樓》中的“茫茫九派流中國，沉沉一線穿南北”，融于景而抒懷，以登臨黃鶴樓極目所見，給景物染上濃郁的情感色彩。當年《詩刊》創(chuàng)刊號刊發(fā)這首詞時，毛澤東在自注中寫道：“一九二七年，大革命失敗的前夕，心情蒼涼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，這是那年的春季。夏季，八月七號，黨的緊急會議，決定武裝反擊，從此找到了出路�！比�詞無一處寫實，卻意境含蓄高遠，語言深沉有力，引發(fā)讀者聯(lián)想，回味無窮。

　　三

　　毛澤東詩詞中形象思維的運用，使得詩作意象雄渾壯麗，意境高遠遼闊。毛澤東詩詞除了善用比、興手法外，其中賦的用法也很具特色。賦的筆法，同樣需要以形象思維來捕捉富有詩歌特征的典型語言。

　　《沁園春·長沙》一詞：“獨立寒秋，湘江北去，橘子洲頭�？慈f山紅遍，層林盡染；漫江碧透，百舸爭流。鷹擊長空，魚翔淺底，萬類霜天競自由……”幾乎都是在“敷陳其事”地描寫秋天景色。這種寫法是通過形象思維來描摹靈動的典型場景，展現(xiàn)一幅壯美的湘江秋色圖。綜觀此詞，寫景、敘事、抒情渾然一體，書秋而不哀婉，追憶而不惆悵，呈現(xiàn)出大氣磅礴、奔騰豪邁的氣勢。

　　毛澤東的《水調(diào)歌頭·游泳》：“才飲長沙水，又食武昌魚。萬里長江橫渡，極目楚天舒。不管風吹浪打，勝似閑庭信步……”同樣是“敷陳其事”，以多角度“直言之也”。詩作使用“長沙水”“武昌魚”“萬里長江”3個與水有關的詞，描繪暢游長江的情景，融景于情。上闋寫橫渡長江、搏擊風浪的豪情；下闋寫大河奔流、日新月異的暢想。

　　西晉學者摯虞在《文章流別論》中寫道：“賦者，敷陳之稱也。比者，喻類之言也。興者，有感之辭也。”這一論述，對賦、比、興三者的功能給出簡明扼要的闡釋。毛澤東詩詞創(chuàng)作中注重賦、比、興三種手法的交叉使用。《水調(diào)歌頭·游泳》就是綜合運用賦、比、興手法的經(jīng)典之作。開篇以賦的筆法引出“萬里長江橫渡”，又將風浪中的中流擊水比喻為庭院里悠閑散步，再借“風檣動，龜蛇靜”之景，起興引出“一橋飛架南北”的壯觀景象。在這首詩詞中，詩人以夸張、比喻、擬人的手法，借景抒情，情景交融地描摹出新中國飛躍發(fā)展的萬千氣象。